亂彈阿翔

昨天寫了伍佰 & China Blue，順著台語搖滾的脈絡，今天計劃要介紹的是亂彈阿翔。但是因為還有別的稿子在趕，而我的進度是零，所以只好先整理個一篇半的舊稿權充墊檔，然後加油添醋多少再補充點什麼。自認還是夠紮實的介紹文字，舊稿部分回顧了亂彈和亂彈阿翔單飛後到不插電現場演唱精選【Unplugged: 2003 赤腳不辣巡迴全記錄】與台語專輯【最近的我】之前的作品。

（亂彈阿翔 - 良心 2004 版）

對亂彈的第一個印象當然是那首《良心》。那一陣子飛碟唱片也算打很兇了。她們在 Channel[V] 頻道出現演唱著《良心》，把音量調大，媽媽說妳那麼大聲幹嘛？這些是什麼人怎麼長得這麼醜？這是歌仔戲的什麼什麼調嘛。（什麼什麼是我忘記了）我終於有媽媽也聽得懂的吸滴了。嘿嘿。在發片日那天就急急跑去買了回來。《良心》是個不錯的跨界結合嘗試，尤其她們的名字還叫做「亂彈」，自然期待著整張都是像《良心》一樣向傳統民俗曲調借火的本土搖滾樂。可是沒有了。就這麼一首而已。就好像 Kula Shaker 也只有那麼一首不印不英同時又既印且英的《Govinda》而已。

一開始錯誤的期待讓我拆封後只隨便大略聽了一遍便感到不符預期的失望。過了一個禮拜才又重新拿出來細細品味。

開頭曲《月光光》就很讚了。形色行止還算從容不迫但卻仍掩不住心慌慌的感覺。

然後是《良心》。其實就那麼兩三個和弦，跑的五聲音階也很簡單，歌詞講的也很「勸世歌」的基調，可是把戲曲勸世歌搖滾化起來畢竟大致還算另闢蹊徑，雖然並沒有弄上南管北管嗩吶鑼鼓什麼的編制，至少還是比趙傳什麼概念都在歌詞裡說盡道足的《中國搖滾》好聽多了。尤其喜歡「抬頭來三尺是有神明... 」的段落轉調成大調音階，讓我又另外想起竇唯的《希望之光》《明天更漫長》... 等作品也是這樣。驟然一片光明籠罩。：）

然後是第二「主打歌」，三拍子的非情歌的迷幻的《希望》。然後是很不拔辣的情歌的《寒風刺骨的思念》。然後是一點點踢死狗節拍的《來不及留住妳》然後是我也不知道怎麼形容的慢歌《午後雷雨》《收藏》，再然後則是一樣不會形容的《妹妹》，嗯... 本來以為會是像張震嶽《把妹》那種痞痞的調調，如果刷扣再重一點就爽了，至少可以像伍佰的那首《背叛》一樣可愛嘛。然後是台語詞的《平常心》和《你咁有在聽》。不管是伍佰五月天脫拉庫還是亂彈，也不管是快歌還是慢歌，似乎都是台語詞的搖滾作品會更有生命張力。所以蔡振南陳明章林強侯孝賢也都很讚。葉樹茵最好聽的歌是《傷心無話》。聽說陳小霞的新專輯也即將問世。

結果三四年過去，陳小霞的新專輯仍不見蹤跡...orz

亂彈阿翔【鹹豆漿】電影原聲帶

【偏見搖滾筆記】


藝人：　　亂彈阿翔 （Luantan Ascent）
專輯名稱：【鹹豆漿】電影原聲帶（O.S.T. - Brave 20）
發行公司：赤腳不辣（Chockablock Music Studio）
發行日期：2003 年 7 月 7 日


如果我告訴妳說鹹豆漿是可比食神黯然銷魂飯的人間美味，那我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土包子，就是說話不誠懇的鄉愿者，或者，我的老爸其實就是豆漿店老闆。如果我告訴妳說【鹹豆漿】是近年來最精彩的台產電影製片，請不要接著問我第二精彩的國片是哪一部 -- 老實說，我根本還沒來得及看過【鹹豆漿】就已經匆匆下檔了。如果我告訴妳說【鹹豆漿】電影原聲帶好聽到耳朵出油，勢必是明年金曲獎大熱門，其實我對掌握咱們金曲獎評審的口味實在沒什麼信心，但是好歹過去她們曾經兩度選擇了亂彈作為最佳樂團得主... 嗯，得不得獎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如果我說【鹹豆漿】電影原聲帶值得一聽，那我真的是認真誠懇地在作推薦。

我知道妳也沒看過電影的機率很大。我知道所以妳會擔心如此會找不到聆聽原聲帶最舒服的姿勢和角度。可是其實音樂本身是可以獨立於電影之外的。如果原聲帶總是只能賣給看過電影的人，那設定的目標群眾也太小了。因為這是亂彈阿翔自立門戶自創品牌「赤腳不辣」的精心創業作，這就足以構成找來一聽的所有理由了。

從跟亂彈團員們集體作戰的《希望／良心》、《麻痺／不一樣的朋友》，到以個人身份推出的《久違了／絕口不再提》，再到跨刀包辦何欣穗【她的。發光搖擺】的主要吉他彈奏部分，然後正式推出首張個人專輯的《一陣風／不要奇怪》，再到把自己的錄音室「赤腳不辣」擴大升級為獨立唱片廠牌，為電影【鹹豆漿】製作配樂，甚至還在電影中尬了一個角色，飾演一個在 pub 走唱的流浪歌手，亂彈阿翔一直給了我們一個個性鮮明始終如一的形象：總是少了兩顆扣子的條紋花襯衫和豪邁的胸膛、洗白的低腰破牛仔褲、聽似歷盡滄桑的憂鬱嗓音、有點頹廢的 grunge 長髮、爬滿鬍渣的下巴、瞇成一直線的善良雙眼、靦腆的笑容，還有一旦背上吉他所發射出來的萬丈光芒。妳會以為私底下的阿翔如果不是抽長壽菸，就會是紅色 Marlboro 的愛用者。喝咖啡大概不加奶精不加糖。大碗陽春麵、一盤炒羊肉、一盤青菜炒肉絲、一碟滷蛋海帶、半手台啤就可以很滿足。He is the Man。

Indeed，亂彈阿翔 is the Man。搖滾的阿翔彈起電吉他時，總是使用著那足以稱之為個人招牌、非常容易辨認的麻辣 distorted/compressed tone，粗獷、破裂，但是情緒不至於扭曲甚至瘋狂；微微刺痛，但尚在可忍耐的範圍，有點壓抑。一言以蔽之，就是「麻」。從這種「麻」的情緒基調作為出發，即使阿翔從來稱不上是某種技術本位的吉他大師，但從其信手拈來的樂句當中俯拾皆是一種稍縱即逝的靈光乍現。而放下效果器改玩木吉他的阿翔，手指撥動之間流瀉出的則是一種近乎晴天午後黃金色陽光的透明澄澈。對比於粗獷形象的細膩。這種難以拷貝、難以模仿的天才洋溢，讓阿翔的音樂作品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獨特氣質，跟音符彼此熟悉得像是多年老友而不會顯得匠氣，原始草根、少作刻意修飾但又充滿與生俱來優雅的人文氣息。這種獨特的個人作品特質，讓阿翔的音樂創作可以獨立於個人形象之外、超脫於歌詞意境之外、凌駕於音樂為影像服務的原始動機之外，自成一格、自有自己頑強而吸引的生命力，素人搖滾詩，學不會迎合通俗，她們其實是藝術。He is the Man。

然而我們很難直接把【鹹豆漿】電影原聲帶視為阿翔的「另一張音樂作品」而已。畢竟，這不是一張由音樂人角度理解電影【鹹豆漿】之後有感而發所產生的「電影概念音樂」，而是真的照著導演所開出的需要，在剪接室裡一邊盯著小小的監看螢幕右下角精準至 0.01 秒的計時單位，一邊譜寫出配樂，務求能夠讓每一個音符都能跟每一格畫面所傳達的情緒緊密結合，這是只能在受限制的創作空間中作發揮、實際用在電影之中的「電影配樂」。阿翔先作出了一段貫串全場的主旋律（main theme），然後由此發展為編曲不同、情緒亦異的幾段曲目，以吉他為底，輔以鋼琴、弦樂或三件式的搖滾編制，呼應著劇情的情緒起伏，各自展現了沉潛低調的簡約撥弦，或者大步前行的吉他搖滾段落。

除了純音樂的編寫演奏之外，阿翔還發聲主唱了兩首中版抒情歌《無路可退》《我不會留妳下來》，各有現場和錄音室兩種版本。《無路可退》兩個版本之間的差異還不明顯，但透過那滄桑世故的低啞嗓音所散發出來的情緒濃度可直逼阿翔過去《你咁有在聽》《海邊坐》《絕口不再提》等經典抒情舊作。《我不會留妳下來》則明顯區分為搖滾節奏的張牙舞爪現場版及緩緩低吟深情暗迴的錄音室版，表達情緒落差之大不但跟一魚三吃的配樂概念不謀而合，又不至於顯得只是炫耀本身的編曲能力或者甚至只是偷懶湊曲目填滿時間而已，兩個版本所營造出的迥異情境通通可以成立得理所當然，充滿說服力。於是整張原聲帶一路聽下來，處處充滿聽似熟悉的主旋律但又在大小細節上都顯得變化多端匠心獨具，情緒互異但卻一樣充滿強烈的張力。

即使未能在電影院欣賞到這樣別出心裁的音樂製作跟影像劇情的搭配如何，但妳幾乎還是可以在阿翔的音樂裡自動編織出一個又一個完整的畫面：征服聯考、或者被聯考征服的夏天，迎風騎著機車雙載、不知道這條柏油路通往哪裡、不知道算不算愛情的兩個人，無視小市民生命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而始終保持西沈東出的大太陽......還有，對社會世俗有些怯懦、但對自己感覺勇敢的，二十歲苦澀甘甜青春回憶。如果阿翔的【鹹豆漿】獨立聽來都仍是有畫面的音樂，那麼這樣的電影配樂該算是成功的罷。

油條、蔥花加生蛋、一點辣油，鹹豆漿。范植偉、馬志翔、黃嘉千、吳姵文、陳泰翔、王明台、勇敢的二十歲，鹹豆漿。亂彈阿翔、赤腳不辣、無路可退、我不會留妳下來，鹹豆漿。在啷噹二十歲時，急切地想要向世界證明什麼，所以無論愛、恨、說話、生活都很用力的人生階段，人人都經歷過。鹹豆漿不是什麼高貴的御廚美饌，也趕不上西式速食餐點大作廣告的流行風潮，但包羅盡有的豐富材料可以踏實地充飢解饞補充營養，當中百味雜陳只可意會難以言傳。

而亂彈阿翔一曲多用、一魚三吃、各有各精彩的配樂概念，也是這樣。不嘩眾取寵、不求一鳴驚人，但細細品味這樣用心譜寫而成的音樂，每個人那一段雙十年少的青春回憶大概也都會隨著阿翔的音符，如跑馬燈浮光掠影地閃過腦海中，忽然讓妳想起了什麼，也許微微刺痛，或者會心微笑。用力活過的、勇敢的二十歲，就像那一碗什麼味道都有的鹹豆漿。

█ BIAS July 2003

跟昨天談到伍佰【枉費青春】那場現場錄音我有到場參加一樣，赤腳巡迴我也親臨現場恭逢其盛參與了大部分的場次。狗毛兩年前發表的現場演唱專輯【LIVE IS LIFE】那晚我也有在河岸留言看完表演。甚至 bonus VCD 中有一部份的 live 影像還是我幫忙捕捉的（其實只是幫忙扶著攝影機腳架而已啦）。

搖滾樂的現場演出魅力真的總讓人難以抵抗。雖然我個人並不是很喜歡亂彈阿翔這次的 unplugged 演出方式。所謂「不是很喜歡」，主要原因在於因為只有阿翔自己一個人一把吉他的自彈自唱，編曲時勢必需要犧牲掉一些東西，簡化過頭的話就變得太簡樸純粹，聽者完全只能聚焦於歌曲旋律和阿翔的唱腔上頭，而沒有其他「炫點」。這種形式的表演，如果能多一把吉他伴奏，甚至再多加一個 percussion 手打節奏，呈現出來的音樂應該會更豐富許多。

之前談到美國 grunge 大團 Alice in Chains 的時候就曾介紹過我對她們【MTV unplugged】不插電專輯的喜愛。我是指，我不是不懂欣賞 unplugged 音樂、非得兇狠剽悍甩頭轟雜才聽得下的冥頑滾客。但對於亂彈阿翔前年的那一系列赤腳巡迴，我是不太欣賞堅持由一人自彈自唱獨力完成的表演方式的。一個人搞定的表演形式當然有其侷限，而沒有說出口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那個階段的阿翔似乎有些排斥跟其他音樂人合作，怕溝通上會有額外的麻煩。獨力完成的音樂，如果是錄音室作品，那就可以借助電腦硬碟錄音的方式反覆混搭音軌，仍然能作得很豐富多元，但如果是現場演唱，只靠一把吉他自彈自唱，那要彈奏得更多元豐富就需要更用心編排編曲結構才辦得到了。而這是兩年前的赤腳不插電巡迴系列中沒有作到最好的部分。大部分自彈自唱時只能作到壓著和弦刷呀刷的，總是少了點什麼。我個人還是覺得有點可惜。

然後是入圍金曲獎可惜槓龜的【最近的我】。全台語專輯，原始動機當然跟伍佰作【樹枝孤鳥】【雙面人】有點接近吧。因為那是創作人本身的「母語」，必定也更能貼近部分的生活、文化背景而自然而然有其用生命參與所堆砌出來的張力呀。但即使我對其中《心內的話》這首歌特別情有獨鍾，幾乎每聽必哭、淚濕滿襟，卻也為【最近的我】主題太偏向男女情愛而感到一絲小小遺憾。我本以為《天公伯啊》這種歌名，會跟豬頭皮在台灣人權發聲第一章【美麗之島．人之島】中的《天公伯仔》一樣，站在悲天憫人的角度控訴蒼天無情、以萬民為芻狗的社會關懷，想不到亂彈阿翔的《天公伯啊》仍然是情歌，取這種歌名大約就是愛到呼天搶地這麼深刻罷。好聽歸好聽，我還喜歡《找人》《愛人啊》等，但是一整張專輯有七八成都是在這種主題上打轉的話，創作視野似乎就稍嫌狹隘了點。會太濃膩了。

《鄉下俗》有伍佰《樓仔厝》的搖滾版之感，如果我擁有決定權，個人會希望把歌名改為《庄腳俗》，應該會更有味道。我喜歡《我等彼工來》的編曲，很...《良心》《卜卦調》那種融入南北管俗民音樂元素的台客搖滾調調，是我個人最期待在台語搖滾中聽見的生命力，但在尾奏部分氣勢稍弱了點，我總是在幻想如果阿翔在這邊用上類似周杰倫慣用的主副歌段落堆疊混音方式，感覺和氣勢應該都會更強烈。畢竟《我等彼工來》前奏的 guitar riff 才是最 catchy 的 sound-hook，現有成品的尾奏太簡單了，有湊小節混時間之嫌。《找人》找了最近準備浮出主流檯面的地下樂團輕鬆玩吉他手兼錄音師小毛及鼓手阿貴合作，我尤其喜歡進副歌時大開大闔的 hi-hat 打法，積壓著的鬱悶情緒到這邊似乎會隨之豁然找到出口流洩奔放而去，聽完會舒坦許多。

即使主題有些許侷限性，【最近的我】仍是一張水準之上的台語搖滾專輯。我對歌詞部分不太滿意，而錄音也不能說夠精緻，有些細節還聽得到一些小小凸槌但得過且過無妨的瑕疵。當然，對於講究真實的音樂創作者而言，偶爾的小小凸槌總比修飾到像機械化量產出來的罐頭產品好多了，這是一種價值觀的選擇。只不過我在其中仍隱隱感受到獨立製作、發行所受到的成本預算限制。應該可以作得更好的。


我還是對亂彈阿翔充滿信心，有能力可以作得更好的。但前提如果咱台灣樂壇的環境允許、而阿翔也有意願朝向我自己個人心中所期待的方向（多找更多更好的音樂人合作而非單打獨鬥、不堅持只在獨立廠牌底下發行而願意在主流體系中增加可運用資源等）去堅持的話。如果擔心必須被強迫作更多妥協，參我一腳吧，我又便宜又好用又好溝通又一定會努力幫忙顧及創作者的理念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