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佰 & China Blue

有這麼一位 man 氣滿點的真男人，渾身上下充滿著草根生命力。聽她開口說話，也許妳會訝異於那靦靦的表情和濃厚的台灣國語腔調底下竟是如此富含文學氣質；給她一把吉他，豎起耳朵的妳大概就很難再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聳擱有力」之類的形容詞從她之後成為一種主流顯學的正面價值觀。她是中國藍大樂隊 China Blue 的靈魂人物主唱兼吉他手吳俊霖，走跳江湖時還有個更帥勁有力的外號，大家叫她伍佰。

一開始，唱片封套上面的文案封她作「台灣藍調搖滾第一人」。可是其實真正最吸引我的，倒不是藍調吉他彈得多道地的那個部分，而是濃濃的本土草根味和歌詞中的文學性，值得一再咀嚼。我喜歡改編自日本調而來的全新搖滾版《素蘭小姐要出嫁》，還有致命的穿腸情歌《思念親像一條河》。

伍佰在連續台灣搖滾音樂史上最重要的兩張電影原聲帶【少年吔　安啦】及【只要為你活一天】中獻聲，音樂跟電影的結合可謂相得益彰，那該算是導演徐小明、陳國富初試啼聲之作，代表了「台灣電影新浪潮」在當時的欣欣向榮，而我個人主觀認為，電影音樂對兩部電影的正面拉抬效果，甚至遠超於電影本身的成就。包括伍佰創作，林強與導演侯孝賢演唱的《夢中人》，侯孝賢獨挑大樑的《無聲的所在》，伍佰創作演唱的《點煙》《少年吔　安啦》《只要為你活一天》，BABOO 創作演唱的《少年安》、林強跟羅百吉合作的《你真正上厲害》，伍佰創作、林強演唱的《風在吹》，伍佰創作、林強和李宗盛合唱的《台北孤兒》，伍佰創作、張震嶽演唱的《討厭夏天》，伍佰和陳昇合唱的《愛你一萬年》，還有 BABOO 為兩部電影所作的多首配樂等，幾乎每個曲目都是不容錯過的經典佳作，而且即使脫離電影也仍然充滿畫面和故事性。（為什麼寫出這麼多精彩作品的音樂人們，居然幾乎都沒有專屬的官方網站或較具規模的 fansite 可作連結？吼～不爽啦！）

然後在原屬獨立廠牌「索引音樂」經營困難下，伍佰改投入「真言社」並加入最大本土唱片廠牌滾石唱片底下，發行了【浪人情歌】專輯，然後以「king of live」的頭銜所發表的 live 專輯【伍佰的 Live - 枉費青春】成為滾石旗下子廠牌「魔岩唱片」的開山創業之作（這場現場演出我還有幸在早已收攤的 live a-go-go 當地共襄盛舉，不小心還可以在《秋風夜雨》《墓仔埔也敢去》MV 裡看到自己稍縱即逝的身影，擠死人啦）。此後創作、製作邀約不斷，觸角伸入主流音樂之中，為死寂的芭樂音樂圈注入源源不絕的蠢動活力，受到廣大的歡迎。「進入體制也能改變世界」，這是當時伍佰給我們的啟發。這一波大豐收的「寧靜革命」，讓人不禁興起「大丈夫亦當如是」之感。

「樂團的時代來臨了！」當亂彈阿翔於 1998 年第十一屆金曲獎頒獎典禮上興奮地留下這句（據說帶有詭異「魔咒」力量的）「名言」之前，我想伍佰 & China 在主流市場上的成功是很重要的開路先鋒。

伍佰的第三張專輯【愛情的盡頭】選擇了向一個很俗爛的路線靠攏，雖然在市場上還是暢銷熱賣，但我不喜歡。還好在魔岩幕後推手張培仁的敦促下，支持伍佰回頭向自己的母語根源取經，沉潛一段時間後帶來首張全台語專輯【樹枝孤鳥】，被各大樂評人、廣大樂迷奉為經典圭臬。我們可以說，這張專輯接在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估】、陳明章的【下午的一齣戲】、林強的【向前走】【春風少年兄】【娛樂世界】、羅大佑【原鄉】陳昇與黃連煜的【新寶島康樂隊】之後，承先啟後為台語搖滾點出了一個全新的方向，一片大好江山等著去開發。處女作同樣用國語、台語創作參半的亂彈【良心】和五月天【第一張創作專輯】（或稱【瘋狂世界】），差不多也就是接在伍佰的【樹枝孤鳥】之後最先跟進並站穩腳步的同路人。

我也喜歡【樹枝孤鳥】，尤其是伍佰在歌詞裡大量運用了古典的台語發音及詞彙用語，為專輯帶來濃厚的典雅文學氣質，而跟濁水溪公社、董事長樂團俚俗自然的土台客式語言有了區別。而後開始進軍中國內地市場的國語專輯【白鴿】【夢的河流】、轉換公司的【淚橋】，雖然還是都買回來聽了，但都不在我的關注喜好之列。相信伍佰本人和唱片公司也一定又意識到廣大樂迷們對之的殷殷期待，今年再野心勃勃地重推第二張全台語專輯【雙面人】，強調創新進化的同時，仍不忘提醒【樹枝孤鳥】的經典地位，也力圖複製【樹枝孤鳥】的成功。給予好評的當然大有人在。尤其林強早已經低頭轉投入更自我的臥房 DJ 電子音樂，亂彈已經解散只剩靈魂人物亂彈阿翔退回地下獨立廠牌中孤軍奮戰，而五月天則同樣為了顧及更廣大的中國市場而放棄了意識鮮明的台語搖滾創作。但對我個人而言，我還是更喜歡【少 年 o也 安 啦】【只要為你活一天】及【枉費青春】中更純粹也更直接的搖滾動能。

個人猜測，當伍佰以 king of live 的地位自居，創作時便將現場演出時的便利或呈現方式列入考慮，有些在錄音室可以玩耍的多軌錄音技術很可能就勢必要被犧牲，改以更簡化的結構呈現。文章寫到這邊，China Blue 其他三位團員都好像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這其實是不太公平的。我個人對鍵盤手「大貓」余大豪的欣賞崇拜，其實很可能跟對伍佰創作力的喜愛程度同樣不分軒輊。所有伍佰在台上邊唱邊彈吉他邊作舞台動作時很可能有所簡化的部分，都由大貓極盡所能地用電子合成器或預先錄好的 loops 襯底補足。早年 China Blue 另外三人還常會在陳昇、豬頭皮、陳明章等好友同事的作品中跨刀插花，我們還可以在黃大煒、吳大維等非滾石魔岩系歌手的作品中看見大貓的創作。但只要回到伍佰一手主導的「個人專輯」，China Blue 其他團員的創作力就很可能再退居後位，被伍佰的耀眼光環掩蓋吃掉，甚至在演唱行程始終滿檔的情形下，似乎也漸漸怠惰疏忽了以外的創作了。我個人覺得這是很可惜的。

而為了邊彈邊唱的簡化，伍佰剛出道時的藍調搖滾吉他英雄形象也漸漸消逝中。如果要強調吉他的旋律線，表演時能專心彈奏一些漂亮的句子是很重要的，但四人樂團的固定編制並不能總是顧及到這一點。在 China Blue 正式成軍之前，伍佰除了自己彈吉他，也會跟更早便頗負盛名的錄音室樂手如羅希、倪方來等老師中的老師合作，前後輩之間彼此暗中較勁的意味頗濃。彼此以吉他為兵器，如華山論劍一樣在音樂裡對尬的劍拔弩張氣勢，聽起來才又更精彩。而這是伍佰作品中後期起便漸漸消失的樂趣。雖然也曾在比較大規模的大型演唱會上找過台灣少數全女班樂團「鐵之女」吉他手李韋或「骨肉皮」初代吉他手秀秀支援，但這種合作模式既非常態，吉他手在台上也沒有更多互動，純粹是背後襯底的支援配角。我想這也是我後來漸漸不太再瘋狂追隨伍佰的演唱會演出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最近伍佰又以【雙面人】專輯為本，以「伍佰」台語發音改名作「GO PA」，推出邀集國外知名 DJ 操刀混音的【人面鯊 REMIXES: TWO FACE MAN】，我還沒買到聽過。但我猜我可能也不會太喜歡。【雙面人】專輯推出時文案說【雙面人】『融合了電子舞曲等多變的元素，是一張「舞曲搖滾」風格的台語創作專輯。「舞曲的律動/ 節奏更趨強烈」是『雙面人』專輯與伍佰以往聽覺上最大的差異。以搖滾為基礎，加入電子、trance、techno。』但對於所謂「舞曲搖滾」，二十天來我多少也已經藉由這「夏日搖滾 30 天」系列文字拼湊透露出我個人對 cyber-rock 取向的電氣搖滾混種音樂類型的偏好喜愛，而那些東西都跟伍佰現有作品並不那麼相近。伍佰在幾年前為香港歌手／演員莫文蔚監製了一張粵語專輯【一朵金花】，以前衛電音和流行音樂作結合，頗受好評。我也喜歡那實驗性質的嘗試，但平心而論，【一朵金花】好玩歸好玩、有趣歸有趣，卻不是能夠耐得住久聽的專輯。地位和印象在那邊，但樂迷們最喜歡的恐怕還是其他更平民化些的作品。譬如我就比較喜歡差不多時間發表的 EP【實況轉播】中伍佰為 Karen 所作的放客搖滾《天天鍛鍊》，跟之前寫給張震嶽的《討厭夏天》一樣充滿年輕的律動感。

今年金曲獎伍佰跟陳昇再度於舞台上聚首，作了十幾分鐘的 non-stop 現場演唱。唱了新寶島康樂隊時代合作的《鼓聲若響》和《愛你一萬年》等。伍佰與陳昇合作過的同類作品還有改編台語老歌《可愛的馬》《黯淡的月》《溫泉鄉的吉他》（《可愛的馬》收錄於台語合輯【滾石第一流台灣歌 12 王牌大車拚】，後兩者僅在現場演出看過，而收錄於【搖滾．浪漫】bonus track 的《黯淡的月》並不是合作的版本）還有軍歌《夜襲》等。根源自日據文化的演歌民謠元素是台灣本土文化的次文化之一，包括林強、趙傳、齊秦等也都作過類似的尋根改寫翻唱整理。而伍佰在【樹枝孤鳥】時直接據以自創的《怨嗟嘆》《斷腸詩》《徘徊夜都市》《心愛的再會啦》等作品也因為對這些元素的熟習並優遊其間賦予新生命，才會讓聞者覺得更屌，對之拜服得五體投地。

這是後來的作品裡都再也看不到的寶藏。時間為這些作品的精彩作了見證，難怪在金曲獎上是這幾首歌被排入歌單。但這是否也正隱隱說明了伍佰和陳昇在創作上的漸露疲態呢？要想再聽見類似的精彩作品，該期待伍佰陳昇，還是會有其他人在這塊近年似乎漸漸被荒廢的領域裡突圍而出？「台灣意識」「本土價值」在民進黨陳水扁政府當權之後順勢崛起，在政治意識型態上跟早前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槓桿拉扯，甚至還有些分化對立的仇恨情結難以被消弭。陳昇的新寶島康樂隊當年唱了鼓吹族群和解融合的《台北附近》《歡聚歌》等，伍佰今年又唱《台灣製造》《海上的島》，羅大佑甚至成了在抗議群眾前帶頭向前衝的「反『綠色恐怖份子』」激進抗議歌手了哩，但對於這樣洶湧激盪的社會現狀，音樂人們真正所能發揮的效能又是如何呢？十年前寧靜革命的棒子，該由誰接下？會是雖頗獲好評但更少人知曉的客語樂團「交工樂隊」後續分支「生祥與瓦窯坑３」「好客樂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