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ching fire

2014/03/18 深夜，或者更精準地說，2014/03/19 凌晨四點，在那個「時代的晚上」，我悲傷且激動地難以入眠。







好不容易終於能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往國會現場，穿過那些篤守秩序乖乖比肩席地而坐聽著演講指揮的人群們，翻過青島東路的立院矮牆沿著小徑從廚房（原來這建築物中也有長得像老街古厝配備兩座瓦斯爐白色方格磁磚的傳統廚房）又繞了兩個彎接回北側長廊，途經一整排靠牆坐在塑膠椅上滑手機或閉目養神的制服員警們，往東向走到底是剛剛我在另一側所碰到不到十員警力並列持著鎮暴盾牌不准民眾直接闖入國會廣場的薄弱人牆背面，只有持有記者證或國會工作證的人可以放行，但對於像我這種找到路自己偷跑進來的一般民眾卻就暫時當作視若無睹了。

再在廣場周圍繞了一圈，沒辦法聽到濟南路那端舞台的聲音，倒是又看到另一群把鎮暴盾牌平放堆疊在地上的警察們排成方陣在聽長官訓話，如果我穿過他們大概就回不來了吧。再折回廣場，到議場主建築正門靠著柱子坐下休息，拿出手機上網看看那些和我同樣睡不著的朋友們有什麼消息和心情要分享。前兩天的台北白天大太陽熱得要死，到了半夜雖有溫差但倒也不至太冷，我雖穿了一件薄外套，擋得了霜氣卻擋不住蚊蟲叮咬。跟我同樣坐在議場門口和階梯上的人們加起來大概也不到五十人，門裡又有不到十員警力駐守在出入口不讓人闖入其中，只放出不放入。在民眾中有個年輕女生不知道是誰，負責擔任這個定點的現場指揮，不時拿著大聲公給現場民眾打氣鼓勵並報告她從其他同伴所傳來的各種即時狀況更新，非常有意識地要求警民雙方務必自律避免肢體衝突。



大約五點四十分的時候，天色漸漸要轉白了。天亮只是一瞬間的事，人民失去主權、放棄守護民主信念卻還可以更快。有幾位同學提了兩三袋補給品來發放，我從沒打過什麼「民主香腸」，倒是第一次坐在立法院門口吃燒餅夾蛋。口袋裡本來只有一張百元鈔票是出門前想說說不定可以順便去排個阜杭豆漿的，我真不明白為何全台北市豆漿店這麼多，作厚燒餅的卻寥寥可數，厚餅的市場是真的有這麼小嗎。這塊燒餅夾蛋不知從哪家買來的，突然覺得口味比阜杭更香甜好吃。

天亮了之後陸續有更多電視台記者到了現場拿出證件希望能進入議場內部跟昨晚就關在裡頭的同事們換班，也陸續看到了許添財、林佳龍、李應元、柯建銘、陳亭妃、何博文和施明德等政治人物，只有現任國會議員准許進出，帶著助理都還會被擋下。民進黨黨鞭柯建銘的兩位隨扈是例外，所以還是有大小牌之分。幾番交涉折衝之後，門口這些警察後來只允許記者們在門口跟同事交換器材、送早餐飲水進去，但還是奉命不准媒體作一進一出的換班交接。在門口手插口袋徘徊許久的施明德，後來跟另外一個長髮女子手挽著手走掉了。



離開議場前看到超過穿著制服手持鎮暴盾牌的三百壯士正在廣場集結聽候長官作任務簡報，整夜守在外圍的民眾們還在聽拿麥克風不知是誰的現場指揮依序乖乖坐下。議場門口的警察說只放出不放進，媒體拿記者證、立委助理證也進不去，要換班都不行，我看不懂是憑什麼。倒是當警察要換班魚貫而入，門口那些民眾還自動讓出一條路來，說要體諒人家也是奉命行事不要為難。所以不然妳們特地整夜不睡翻牆進來到底是來幹嘛的啦？還看到有些人在到處彎腰撿垃圾，好怕被說沒禮貌。其實很想叫他們有多少人都直接往裡面衝去填滿廣場再說啊，不然眼睜睜放著裡面的少數人被打被抬清空議場然後妳很有禮貌地全程行注目禮是能拿幾張乖寶寶貼紙換得了一條大雷神還是七七乳加嗎？

回到家先打開新聞台，看到人們好像終於也坐滿廣場了（唉，我誤會了，其實並沒有），本來早就該這樣好不好，不然是來拍照打卡野餐的喔？打開電腦仍看到有主播在個人頁面寫到民主不是不合你意就用暴力解決，底下還一片異口同聲叫好曰讚，不禁感到心寒，妳們既展現了對「民主」的認識相當淺薄，也沒察覺到什麼才是更兵不血刃的暴力惡意。大魔王或許是神等級的對手，卻還是有豬一般的隊友。很有禮貌，可是自己放棄治療是要叫醫生怎麼救？















坐在立法院議場門口餵蚊子等天亮的時候一直忍不住想，兩百多年前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台的巴黎，應該不是這個氣氛。列寧銅像倒下時、柏林圍牆推倒時，應該也都不是這個氣氛。黃興陸皓東林覺民秋瑾那個時代，難道就會是這種氣氛？乖乖比肩而坐，沒有跟著喊口號的時候就低頭默默滑手機，好怕被說亂黨暴民還要自動作好垃圾分類，看到喝啤酒的照片被轉發還會忍不住皺眉擔心都是妳們給人抓到把柄，這樣我們要怎麼說服人家我們是中壢李姓宗親會。不是，都不是，這裡才沒有將要改朝換代建立新體制迎接新未來的革命氛圍。

甚至不需要走進到多裡面才觀察得到，包圍立法院的其實並不只是不務正業有書不唸愛玩愛湊熱鬧的壞學生啊，嚴格來說不盡然是「學生運動」吧，就像我也沒聽過「紅衫軍學運」的說法。可是各家新聞媒體不知為何幾乎都仍然只把那些年輕人當作少不更事的無知屁孩，是什麼刻板印象還是有受到什麼指令制約？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我們可能即將要被迫成為尊奉毛思想為建國精神的紅旗子民，卻必須小心翼翼地幾乎完全不敢思考這個方向的可能性。想像中的革命或許是拋頭顱灑熱血，好大的社會成本代價，而我們的弱勢工人連臥軌抗議都要事先事後不斷對班次受到延誤的乘客道歉再道歉。兩軍對峙打仗還先退讓三十里等敵軍渡河整隊再戰的那個是哪一國，超有禮貌的啊，結果後面以為前線敗退就亂掉了。我們終於在貓狗 youtube 全球可愛精選之外看到了兩分鐘的烏克蘭畫面，喔耶我們有國際觀了，然後對俄羅斯普丁鐵腕「光復」克里米亞的強硬姿態敬稱之為「戰鬥民族」，可是語氣中隱含的卻不是羨慕崇拜，還自以為我們才比較彬彬有禮文明典雅。



反對黑箱服貿和國會多數黨粗暴程序當然是個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導火線，可是問題核心又哪裡只在立法院？把民選國會當橡皮圖章一字半句都不准修改更動黑箱條文的行政院難道就不該被包圍佔領嗎？現在卡車衝不進總統府了就還是先請立法院長出面承諾不動用議長警察權就算對民眾表達誠意了嗎？為什麼要把怒氣沖天的民氣能量只耗在長期包圍立法院上？提出重啟談判還政於民的訴求固然也算溫和堅定卻又有些隔靴搔癢，而且如果還是由同一個政黨代表去簽任何協議，我看不出人家會願意配合妳再玩一次的可能性吧。互相指責失控越矩的語氣是強烈的，但這應該不是兩百年前巴士底之日、一百年前武昌起義的那種氣氛。比起列寧銅像和柏林圍牆，這群包含學生在內的「義民」目前包圍攻佔立法院的行動，始終還缺乏一個更鮮明的視覺象徵，在這層意義上在我看來甚至比不上為軍中枉死的洪仲丘送行的白色十字架或李登輝時代白曉燕撕票案後打在總統府上的雷射腳印。恐怕太容易對付，難怪要被躲在螢幕鍵盤後的蔡正元嘲笑愚蠢白痴。

而我並不是想要鼓吹燃燒毀壞潑漆之類的低層次破壞行為，我並不是期待看到提高衝突重大傷亡的鷹派，看到拿開山刀跑去叫囂的飆車少年和竹聯長老白狼的出現也會皺眉懷疑事態恐怕並不單純，只不過在場群眾那種對負評在意過頭的偏執自制，對比到政權當局仍然以上千警力警棍盾牌拒馬蛇籠的佈署調度嚴陣以待，斷水斷電關空調關廁所封網路傳訊的應對戰術，只懂得依序坐下比人數的行動策略，在我看來都還是太花拳繡腿太扮家家酒太自廢武功，就是如此雅緻從容文質彬彬謙和有禮溫良恭儉讓，甚至不必真的走到兵戎相見水柱衝擊的局面，繼續賴皮裝死就還是差不多可以挺過去了吧。



「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如果那樣害怕動搖現狀，如果那樣害怕被貼上藍綠標籤被貼上動亂暴民標籤，如果那樣造成任何改變之後會讓目前的在野勢力收割成果，如果那麼害怕把選票投給蔡英文或蘇貞昌或林佳龍或柯文哲或顧立雄或呂秀蓮會顯得自己髒自己笨被利用，如果還是只敢期待經過一番騷動之後執政黨就會突然痛改前非從詐騙集團獨裁暴君自動變成大慈大悲觀音佛祖阿拉基督，那不然到底是想怎樣。當外來文明翩然入港上山拿船艦槍炮米飯麵包豬雞牛羊恩威並濟讓妳卑躬屈膝唯諾服從，妳若不敢露出一絲野蠻反抗爭取權益，是要憑什麼自認驕傲？幹嘛不乾脆自己找棵樹上吊祈禱祖靈還會保佑引妳走上彩虹橋？如果那麼畏懼改變、害怕付出可能造成短暫不便的任何代價，那這還算是戰爭嗎？請客吃飯繪畫繡花，不要玩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