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ge against the machine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憤怒地，對抗（壓迫的）體制機器。上一次寫這個標題的文章，內容還是關於美國那支為民喉舌、鼓吹戰鬥革命的激進樂隊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這次不是了，單純只是要趕流行湊熱鬧，也來談談這陣子公共電視的台慶大戲《危險心靈》，還有稍久之前的另一部熱門日劇《女王の教室》，還有還有，其實可能是更接近核心的主題：「原來，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因為這部戲開始回顧自己成長歷程的種種，特別是來自教育體制的壓迫，這樣的文章最近著實讀了很多，當中寫得精彩的也不少，但因為好看的觀影心得已經多到「罄竹難書」的境界，我就不一一引用了。我沒有閱讀過侯文詠的小說原作，所以我也不知道電視版上這段引言『我聽說幸福的故事都一樣，不幸的故事卻有千百種』是不是源自原著，但從四處可閱讀得到的這麼多廣大迴響與共鳴，每個人這麼多段同樣不快樂的成長歷程，也許這段話反過來說也是成立的呢？

其實我也沒有特別喜歡看這部《危險心靈》，我覺得導演說故事的步調似乎太慢了，慢到根本就好拖戲，目前看到 12 集（不過其實我錯過了最開頭的前兩集，妳知道，最近又是世界盃足球賽又是溫布敦網球公開賽需要關心，這兩天還又多跑出個《新富豪刑事之有錢的要命（富豪刑事デラックス DELUXE）》可以消磨時光呢，如果真的有太多青春年華想要虛擲浪費，幫咱愈來愈流於自爽自嗨的瓊斯盃籃球賽加油也是不錯的選擇，光在選台器上轉來轉去就已經太忙啦），但我覺得目前這已經超過三分之一的劇情進度其實用兩個小時就可以交代得很清楚了啊，原來全部要演到 30 集呀，目前看來總有一種鬼打牆的感覺。如果只有在這「抗爭事件」上打轉，一個處罰真的需要搞成這麼拖嗎？而且除了片頭片尾，我一直都還沒真的看到氣質正妹桂綸鎂的戲份啊，原來艾莉是這麼花瓶的角色而已，可不可以告她們不實廣告作弊犯規啊？ (╯-__-)╯╘═╛

都說了是趕流行湊熱鬧，我的成長歷程當然也不太可能「倖免於難」，脫離那種來自填鴨式教育的壓力。填鴨嘛，講究的是每隻鴨子的大小肥厚都要平均，管妳是這隻鴨長得玉樹臨風還是才華橫溢，還不一樣都是要丟進烤爐裡拿出去賣的，總之有什麼食譜上規定的材料通通儘管硬塞進去就是了。校園裡的孔子銅像底下還刻著「有教無類」的教誨呢，把每個學生打造成像工廠裡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去差異化」，彷彿才是遵循古訓的傳統教育方針是吧。

像《女王の教室》那樣高壓威迫的「恐怖統治」，當然只是為了戲劇效果的刻意渲染與誇大。阿久津真矢老師為了鞏固身為教師的威權，要求學生完全順服自己的指導，什麼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的合縱連橫各個擊破手段都用上了，完全不近情理的冷漠甚至對六年三班小學生們的威脅恐嚇，還有體力與精神上的雙重虐待。小女主角神田和美就像是芭樂肥皂劇裡的苦情角色，非得先在戲劇的前大半段承受各種各樣的欺負、打擊和侵壓，在功能上才能博取到觀眾的同情，進而對該角色產生認同。然後編劇賦予神田和美還有旁邊那個像個小老頭的患難男同學真鍋由介比《櫻桃小丸子（ちびまる子ちゃん）》中的小丸子和天王級白目山田笑太同學更加無敵樂觀開朗的陽光性格，居然在阿久津老師這種高壓教學風格之下自行體會到了「母獅子在幼獅成長到一定程度時會把她們推下山谷，只有夠堅強的幼獅才能存活」的亂七八糟歪理，從此面對來自阿久津的任何考驗通通能甘之如飴，「吃苦當作吃補」。哇哩咧最好是把小學教育搞成像軍隊，還「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咧，什麼都不必講清楚，就讓才只有十一二歲小學生自行領會人生殘忍現實面的種種體悟，然後把這種方式當成是一種「思想啟蒙」式的「主張堅持教育理念」。所謂「不教而殺謂之虐」，像神田和美、山田笑太這種近乎百毒不侵的天兵性格根本是人間奇葩，只可能存在誇張的漫畫戲劇裡啊；其實山田同學是我崇拜的偶像跟學習的榜樣，若能一輩子都像山田這樣無憂無慮地過生活，何嘗不也是一種幸福啊。蘇軾《洗兒》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說不定就是山田同學的寫照吧（如果山田長大以後有擔任中高階以上公職人員的話啦）...



最好是把孩子推下山崖，期待她們夠強壯到能自己爬上來，最好是作老師的要先把自己武裝成一堵高牆，期待孩子們能成長到有能力翻越這座牆繼續前行。這什麼鬼教育理念，唬爛得太厲害。我們說的只是小學生而已欸，要不是班上有神田和美這號角色，一邊受阿久津老師的欺負，同時卻又因為反抗阿久津老師的作法，一點一滴地影響周遭的同學們，終於個個都體會到女王教師的用心良苦，每個都變成願意自動自發唸書、或發展自己興趣，規劃起自己人生，果然還是走入跟 《麻辣教師 GTO》、《極道鮮師（ごくせんスペシャル）》乃至於《我的這一班》不管正道另類一樣殊途同歸的 happy ending。要不是班上剛好有神田和美這個 x-factor，在加演的上下兩集前傳性質特別番外編裡直到走進六年三班教室前才臨時從天使教師搖身一變成為魔鬼教師的阿久津老師，這套前後南轅北轍的實驗教學還能夠成功為六年三班所有同學帶來自主思考的啟蒙改變嗎？

謝政傑所面對的詹朝威老師，跟阿久津老師當然是不同類型。不像阿久津老師有過溺愛孩子但慘遭喪子之痛、被班上最聰明但又最叛逆的學生陷害而性情大變的人生經歷，詹老師看起來應該就是那種從小都是模範生，當兵大概不是排長也會當個士官之類的吧，進入社會就來到明星學校的升學班，媳婦熬成婆之後就把自己從小接收到的那一套也要自己的學生照單全收，反正，喇圾呷嘛係辣撒肥，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嘛。

「有樣學樣」的代代相傳有其好處，但當然也有明顯的缺點。有時候我們不明就裡的照單全收，再全盤複製傳承到下一個人手上，就因為不必追究箇中道理，只需機械式地模仿，也許是簡單得多。但也正因為不明就裡，盲目的模仿就算外表看來有幾分樣，還是可能在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導致不知哪裡走了風味、失了精華神髓。模仿到了惟妙惟肖，真能從中學習到什麼真正屬於自己的智慧嗎？至少我個人是存疑的。

所以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麼謝政傑對於詹老師要求同學們重複考同一張數學小考的考卷會那麼抗拒。考試本身已經是很無聊很討厭的事情了，現在還被要求要重複寫同一張考卷，考到把解答方式跟正確答案都背起來為止，那必然是加倍的無聊、加倍的討厭啊。但謝政傑考了一次 95 分之後在課堂上偷看漫畫被抓到，被詹老師處罰把書桌搬出教室在走廊上聽課，從此之後心思再也沒有回到課業上頭，被叫到講台上解題寫了整節課也還是解不出來，詹老師就跟她耗到底，這很機車，不過我覺得也是很無謂的旁枝末節，我反而還覺得為什麼小傑這麼不長進，又不是多難的題目，搞不好還是第二第三次解相同的題目了，寫不出來就算了嗎？就算不是每個孩子都是唸書的料，那小傑難道又有展現出過自己的什麼其他課外興趣或人生志向嗎？我當然也認為把犯錯的學生丟到走廊上「旁聽」這麼久未免失去「懲罰是為了提醒日後不再犯下相同錯誤」的教育意義，但小傑被罰了以後從此就把自己學測前的最後這段生活重心都賠了進來，結果演這麼久了還沒演到觀眾每天都看得到兩次的片尾那段擴大抗爭，一直在同樣的情緒裡轉啊轉地走不出來，反而可能稀釋了那份應有的劇情張力。小傑自發的學習心、好奇心、課外興趣會表現在哪個面向上呢？『我也想快樂地學習啊』話說得這麼大聲，妳的快樂又來自哪裡？角色性格並不能在這樣的鬼打牆裡更鮮明出來，與其如此，如果還是要寫成三十集才完結的劇本，是我來作的話可能會寧願重剪一段片尾。在這麼長的篇幅裡，搞不好選擇用《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那種為賦新辭強說愁、更擺明譁重取寵虛構搞笑的斧鑿手法來刻畫角色，青春期少男少女在成人／小孩兩種角色之間游移的尷尬與對這個世界的困惑／不滿，慘綠少年的心靈是如何舉步唯艱地走在危險的鋼索界線之上，都還能更容易也更明確地表達出來吧。若能不單純為搞笑而搞笑、為可憐而可憐，戲應該能拍得更好看罷。


當導演花了這麼多的篇幅處理小傑跟詹老師之間的「衝突」，但幾乎也就只剩衝突與緊張，小傑想要快樂學習的願望顯得空口無憑、抗爭也就落得於理無據，詹老師也幾乎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壓迫者身影，代表著龐大的社會化機器，只在乎升學率而不在乎學業之外的任何身教言教。下課後跟彭琪雯老師在麵攤巧遇，從小吃店老闆口中洩漏詹老師會買參考書提供給少數貧寒學生的「善行」，還並不足以讓詹老師這個角色便立體化了一點，設計這段劇情的動機或許跟《女王の教室》相似，必須讓飾演惡魔教師阿久津的演員天海祐希在每一集片尾放下頭髮和冷酷的面具，在活潑的色調與溫和的背景音樂陪襯下小跳一段爵士舞，提醒觀眾這只是戲，老師這個角色固然討厭但也還是有沒那麼壞的地方。

《危險心靈》裡兩段由全體演員一起大跳 disco 排舞的段落，包括小傑跟著「壞朋友」高偉琦課後到舞廳遊蕩、嗑了搖頭丸後的幻想，還有每集片尾都能預習兩三遍的校門前聚眾抗爭，大約也都有用來化解抗爭場合硬梆梆緊張氣氛和非法用藥取樂道德爭議的意味與功能。從握拳在空中憤怒地揮舞，轉變為指天指地扭腰擺臀的歡樂舞步，這是導演的創意與巧思，但若作為整齣劇的壓軸重頭戲，在每一集片尾重複播放那麼多次，恐怕等到劇情進度終於正式進展到這段時，對每日按時收看的觀眾們就已經要失去新鮮感了哩。

又已經說得太多扯得太遠，而戲根本還沒看完呢。如果我能夠在這邊就粗暴地為兩部戲作個比較，如果我能夠把這兩部戲同樣比擬為「師／生」「成人／少年」之間的對抗或戰爭，《女王の教室》裡的和美面對阿久津老師，抗爭的手段是消極的，基於一種不服氣的心態：『妳說這世界上只有 13% 的人可以得到幸福，而且我們必須照妳的方式乖乖聽話努力學習，還必須犧牲掉玩樂的時光、付出更多代價才有可能成為那 13% 之一。我偏偏要堅持在歡笑中度過國小這最後一年的時光，然後還是要跟所有同學大家一起得到不同層次、不同面向的幸福！』直到六年三班畢業，阿久津老師都並沒有真的再改變她的教學方式，甚至還影響到隔壁班的老師跟著「有樣學樣東施效顰」，我仍然不認為這是值得推廣的教育理念，但畢竟我還是會認同和美的「人生觀」的，誰說幸福只能透過這種傳統的分數至上名校學歷至上的價值觀才能達成？如果人生的幸福真的只有單純這麼一種面貌，那麼台大醫學院畢業、進入台大醫院擔任主治大夫、娶得同在醫界服務的美嬌娘，家中衣食無虞還有餘力跟親友集資作投資股市，恐怕應該就是像妳我這種小人物能夠得到幸福的最高指標了罷；《危險心靈》裡的小傑，我還不知道她未來人生會向哪個方向偏移傾斜，但把事情鬧大，搞出個「師生互毆成傷」的誇大報導，最後再聚眾抗議，然後無奈地跟父母說「如果妳們真的為我好，就讓我安安靜靜地轉學」，這樣的態度，既不能真正動搖到詹老師背後所代表的「共犯結構」分毫，改變教育界對學生應從學校中學習到什麼的基本態度，對自己的人生，似乎也無法真的帶來多麼理想的正面改變，還是只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另譜新曲重起爐灶。不管從中學到了什麼，代價似乎都太大，結局卻仍不盡理想。而且其實又不是真的只剩下這一步可以走，應該多得是解決的辦法。想要改變這個世界，如果只是停留在高偉琦、沈韋同學那種口頭上說說而已的層次，要比撂狠話嗆聲誰不會啊？不管抗議活動是為了爭取什麼權益，詹老師就算不當管教還違反教育部規定私下為學生補習也終將被揭露受到相對的懲罰，謝政傑身為風波的當事人，如果沒有好好思考自己想要的快樂要怎麼去達成，找來上千同學幫妳連署、找到各家媒體紛紛嗅到血腥味跑來爭相大幅報導，那又怎樣呢？一有不順心如意就大呼小叫，自己又不作什麼調整，這不就是最典型的「草莓族」嗎？


「快樂」之所以成為一種讓人冀望追求的價值，或許正是因為她的並非常態。妳會知道快樂的果實是甜美的，渴望再度嚐嚐她的味道，正是因為沒有天天在過年的。而不公不義的事情到處都有，對於國家社會機器、結構性邪惡的不滿與憤怒往往也都不是沒來由的無名火。但妳總得讓這股由憤怒情緒油然而生的能量驅使妳作些有意識、有方向性、有正當性、有理想性的積極行動，那才是真正的反抗戰鬥革命而不至於流於一時的情緒發洩而已啊。當張心如在樓梯間跟謝政傑示好，說「我覺得妳很勇敢，妳要加油喔」，謝政傑笑了，我想那時的她是快樂的，即使可能只是荷爾蒙的影響。但是然後呢？謝政傑又將怎樣加油，以追求她的快樂源頭呢？

這罪惡的共犯結構，已經存在在那邊屹立不搖了很久很久，而很多人並不像謝政傑一樣烙媒體來幫腔，都還是這麼生存了過來，在多年之後因為這齣《危險心靈》而喚醒了沈睡多時的兒時記憶。遇上了不公平的事情當然應該要積極去爭取權益，但妳不喜歡這個現狀，妳得試著調整自己，然後把現狀扭轉到比較可以接受的狀態啊。為了不想成為填鴨式教育的犧牲者，所以妳打算帶著妳的 rage，fight against the machine，但妳不能嗡嗡作響老半天到頭來卻仍只是作個沒頭沒腦的盲目蒼蠅 fly around the machine 亂飛一通而已啊。螳臂擋車，好歹還有一種不惜犧牲義無反顧的英雄氣魄，但如果只是狗吠火車、吳牛喘月，那說得口角全涎義憤填膺徒勞瞎忙好一陣子之後又真正得到了什麼？

要戰鬥，就來場真刀實彈的戰鬥吧。口頭上說說而已，到頭來還是選擇退縮，放棄改變共犯結構的抗爭活動，算什麼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只是一點點不爽就順著這情緒鬧起來，卻不能堅持戰鬥下去，這種心態確實會很危險。但 dangerous mind 其實指的不是這個意思吧？independent body and soul，好像才是在這段成長過程中最重要最該堅持把握住的核心價值吧。


謝政傑，妳要加油喔。大家一起加油唄。